维也纳中央公墓建于19世纪下半叶,维也纳市政当局从公共卫生角度考虑,将维也纳市内的五个墓地集中到此地,并专门为音乐家划出一个区域。我去中央公墓祭拜长眠那里的音乐家时正赶上周六,又恰在万圣节的前两天,所以乘车往那个方向去的多为携带鲜花松柏花环的扫墓人。从正门进去之前,我在花市买了一大捧黄菊花。这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墓园因为规划得体,本来就像花园一样美丽,现在到处都是人,便一点没有墓地的感觉。音乐家集中的墓群在入门不远的主道旁边,很容易被看到,从前在画册和书籍上看到的熟悉的墓碑现在就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在这个区域的中心位置,贝多芬与舒伯特比肩而立,这是舒伯特的临终遗愿,迁到这里仍保持原样;勃拉姆斯与约翰·施特劳斯相依为邻,继续他们的生前友情;胡戈·沃尔夫与贝多芬背靠背,能将他们联系起来的只有德国艺术歌曲了;“圆舞曲之父”老约翰·施特劳斯和另一位“圆舞曲之王”约瑟夫·兰纳在另一个世界也联手并排,小儿子爱德华·施特劳斯就长眠在父亲的对面;近代维也纳的音乐宠儿阿诺德·勋伯格和罗伯特·施托兹因为去世年代晚,被安排到相邻区域的角落,但是墓碑的设计风格都现代感十足,令人一见难忘。传说中莫扎特的死敌安东尼奥·萨里耶利也葬在这个墓园,只是远远离开了这一供万众敬仰的荣誉之所,这一点很耐人寻味。处于中心位置的是莫扎特的衣冠冢,墓碑上方坐着沉思的缪斯女神,它的前方安睡着热爱音乐的列支敦士登王子。我为每一位音乐家都献上一枝大黄菊,在这个类似我国清明节的特殊日子里来到这里祭拜他们使我感到欣慰。
为了寻访贝多芬在维也纳最重要的足迹所及,我去过三次海利根施塔特,这个地名从德文翻译过来就是“圣城”的意思。它地处维也纳北郊,曾经拥有著名的“维也纳森林”,田园风光令人心旷神怡。但是今天的“圣城”已经房屋鳞次栉比,是维也纳最主要的高尚住宅区,不仅森林小溪难寻踪迹,就是那条特意留下来的“贝多芬小径”再也回复不到贝多芬时代的恬适与幽静。我们在山半坡的车站下车,立刻见到一个指向贝多芬故居的路牌,而在其相反方向是一个古朴简易的尖顶教堂。维也纳旅游局的陪同告诉我,以前这里没有这么多的房子,从贝多芬故居的窗子就能看见这座教堂,当贝多芬有一天突然意识到教堂的钟声已经数天不响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耳朵已经聋了。
贝多芬在海利根施塔特有多处故居,其中最著名的是“遗嘱屋”。它藏在一条窄窄的小巷子里,穿过门廊是一个天井,贝多芬住在二楼的一间小屋,他在这里写下了著名的“海利根施塔特遗嘱”,遗嘱的原件放在玻璃柜里,利用耳机可以从播放系统里听到著名戏剧演员用德文朗诵遗嘱的录音,背景衬托的音乐是第四交响曲的第二乐章,那是爱情的甜蜜诉说。这是一个催人泪下的感动时刻,我仿佛置身于希腊悲剧当中,倾听一位受难者的内心煎熬,那悲怆而铿然的声音听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我凭窗远眺,望不见贝多芬视线中的辽阔苍茫,但一样的空旷寂静,这窄小的楼屋承载着怎样的神圣崇高!怎样的悲壮激情!
这楼屋的守护者是一位年岁已高的长身老人,他的耳朵不幸也聋了,和他说什么都听不见,他的习惯动作就是不断地指着自己的耳朵。他卖的纪念品里有被印成多国文字的“遗嘱”,还有被放大成各种尺寸的手稿复制品。
我们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到可以看到一小片较开阔田野的后院里坐上片刻。木椅、长桌、柴房、水井、篱笆,完全的乡村场景,枯草的淡香扑鼻而来,教堂的钟声响彻耳际,声声直击心房。贝多芬听不见的我们听见了,贝多芬看到的我们却再也看不到了。
沿着“遗嘱屋”门前的小巷继续向前,一家挨一家的小酒馆都挂出了新酒上市的松枝标志。对于维也纳人来说,海利根施塔特不光是贝多芬的“圣城”,它还是重要的葡萄酒产地“格林津地区”,我有两次去维也纳的季节正值传统的品尝当年新酒的日子,一旦夜幕降临,不独所有的酒馆里,就是大街上也到处搭建了临时的帆布篷子,空气中到处弥漫了新鲜的葡萄酒爽洌的香气。“海利根施塔特”还有另外一种拼写法,即Heurigestadt,Heurige是“当年新酒”之意,这个叫法在贝多芬来到这个地区以前就有了。
在海利根施塔特教会教堂所在的普法尔广场周围至少有两处贝多芬故居,在已经成为著名葡萄酒作坊“弗朗茨·迈尔”的另一处故居院子里,有一尊贝多芬的全身塑像,愁容的贝多芬迎风而立,它的背景是火红色的蔓藤满墙。那条直通向“贝多芬小径”的巷子叫“英雄巷”,但是所谓的“英雄屋”却离这里很远,需乘有轨电车才能到达,它以贝多芬在那里谱写出《降E大调英雄交响曲》而得名,如今是一家音乐学校所在地。这幢房子的旁边是一家颇具规模且经营得很好的中餐馆,一进到里面就有一种舒适之感,与我在欧洲别的中餐馆感觉大不一样。既然在贝多芬的故居旁边开这么大的餐馆,想来贝多芬在餐馆主人心目中还是有一些分量的吧?
“贝多芬小径”旁的“小溪”仍然存在,只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窄窄的“小河沟”,沿着它一直往上走,左侧是“河沟”边的栏杆,右侧几乎就是别墅一条街,贝多芬走过的路让这里的地价寸土寸金了。这条“小径”实在是很长很长,但是我坚信可以看到在旅游书上语焉不详的所谓贝多芬塑像。几乎是在半山腰的位置,这条小径其实还没有完,但指示牌说这就是贝多芬散步的“终点”了。一尊贝多芬的铜雕头像安放在高高的石碑顶端,它背倚斜阳,眼望维也纳森林方向,目光是忧郁而孤独的。我走近这尊塑像的时候,几个日本人刚刚离开,他们很友好很心领神会地和我们打了招呼。一位牵着两只小狗闲逛的本地妇人主动要求为我们和贝多芬留一个合影,她说她和她的两个“宝宝”每天都来看贝多芬。
第一次从海利根施塔特回到城里已近黄昏,我们赶在闭馆之前来到贝多芬在维也纳城里居住时间最长的帕斯夸拉蒂大楼,帕斯夸拉蒂男爵是贝多芬的崇拜者和资助者之一,他为贝多芬提供了五楼的一套单元,使后者的生活相对稳定一段时间,在八年的居住时间里,贝多芬共创作了包括第四、五、七、八交响曲和歌剧《菲德里奥》等高峰期作品,以至于在纪念馆的门口居然挂着一个风水帖,以阐释此幢大楼的风水对贝多芬创作的影响云云。该馆最珍贵的藏品是第八交响曲总谱手稿和贝多芬1804/1805年的肖像画。因为这幢大楼盖在维也纳老城的城墙上,所以地势很高,不仅窗外的维也纳大学尽收眼底,远处美丽的如象牙塔般的白色感恩教堂也清晰可见。
维也纳城内的贝多芬故居实在太多,但大多只留地址,房屋已不存在,倒是城市西南部的度假胜地巴登和默德灵还将贝多芬住过的房子保存完好。
由城市公园南端的“库尔沙龙”旁边的大门出去,再往南走几分钟就到了贝多芬广场,面积并不大的广场因矗立着贝多芬最为人熟悉的坐像而得名,它被天使簇拥,四周林荫茂密,郁郁葱葱,虽然游人如织,却同样没有喧闹,在乐圣悲愤而刚毅的目光俯视下,每个来此瞻仰的人的说话声调似乎都被抑制住了。享受爱情幸福的情侣们似乎更愿意坐在贝多芬的脚下卿卿我我,却语言不多,好像能够在此相拥而坐,甜美而神圣的时光就会被放大许多倍似的。与贝多芬广场隔马路正对的是一个露天的滑冰场,洁白冰面上花团锦簇般的年轻人人人脸上绽放着青春的欢笑,他们虽然尽在贝多芬的视野之中,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这令我感到极其神奇,近在咫尺的无声画面如梦如幻,甚至虚无缥缈,这难道是专为贝多芬的开怀而精心设计的对应关系吗?我站在贝多芬塑像基座的石阶上,周身有一种阳光沐浴的温暖感,与其说是欣慰,不如说是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