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吾老矣,2000年之后,除了仍听一些小众的摇滚和民谣,基本上已经不再追赶香港主流流行音乐的变迁,怕的是他们太年轻太潮。但最近准备编选一本《香港绝妙好词选》,一口气读、听了大量香港年轻人的潮乐,惊觉其暮气沉沉—虽然它们节拍热烈强劲、歌词塞满了最当时得令的新鲜意象,世界观人生观却世故老套。它们老的不是身,是心。
香港主流流行音乐曾有少年心气,我生逢其时,那就是从上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那一段黄金时代,而我喜欢的是黄金时代的白银圣斗士。70年代末武侠歌曲时代,我方值童年,已经沉迷于卢国沾词中那些悲凉侠客(最有名的是《决战前夕》里的“命运不得我挑选,前途生死自己难断”,和《小李飞刀》里的“难得一身好本领,情关始终闯不过”),他们总是背负情仇纠结在江湖浮沉,而非黄霑式潇洒大侠。这些书生和少侠,同一的就是他们如少年一意孤行,不屑于世故人情—这点和整个香港的气质都不一样。
许冠杰是集大成者,也是大矛盾者,他的许多歌曲针砭时弊,如《半斤八两》几乎带有摇滚的火药味,但同时又唱《沉默是金》这种极其犬儒世故的麻醉歌,两者都大受当时香港底层人民喜爱,因为前者渲泄,后者自慰而已。70年代那一代香港人是没有多少少年情怀的,他们牺牲了他们的少年,成就了80年代香港的繁盛。
繁盛中多了珠光宝气,“土豪”式的歌者,像罗文、徐小凤、谭咏麟都属于这种,我偏不爱。相较而言,陈百强、张国荣就属于清爽少年,犹记得我拥有的第一盘陈百强的磁带,他穿着白色西服,故作老成却难掩脸上稚气,每首歌都暗示着初恋的味道,《涟漪》里的“生活静静似是湖水,全为你泛起生气……”咬字吐音也是羞涩儒雅,而至深情。张国荣不必说,叫他“哥哥”不是因为他有兄长气质,而是他像粤语所说的“哥仔”,是一个俊秀的大弟弟,他的少年气又比陈百强多了一点坏,且混进了一些前述的悲情又潇洒的侠气,《倩女幽魂》里的“人间路,快乐少年郎,路里崎岖,崎岖不见阳光,泥尘里,快乐有几多方向,一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便是巅峰,那种幼虎般的自由精气神,便是啸傲江湖的老侠如郑少秋也要让三分的。无论男女,唱世故的歌唱得清新的,只有梅艳芳,《似水流年》和《似是故人来》像前世今生,两种沧桑皆不落人间烟火,实在难得。
同时进行的是:少年古惑仔化,经纪仔化,小白脸化,四大天王的郭富城、刘德华、黎明各自对应,至于老神在在的张学友,就根本和少年没有半点关系了。香港主流乐坛的中年化在九七后稳定下来,因为制作人、词曲作者都中年化,即使想迁就少年听众也无能为力,而且他们错判了少年是没有市场影响力的,孰料互联网时代来临,音乐产业已经不再能靠唱片实体买卖赢利了,这时候少年听众的动员力才增益式爆发。
少年古惑仔化在零零年代一发不可收拾,而且这都是一些老油条教育出来的古惑仔,有江湖的城府没有江湖的洒脱,更多的是旺角style的幼稚与功利,即使他们在谈情说爱。能把80年代的倜傥少年气延续下来的,还就只有黄耀明了,在达明一派时代黄耀明并不是很少年,而是一个深沉早熟的青年,但单飞后的他张扬了风格中任性和自恋的一面,小王子一样嬉游人间,直到这两年才把任性变成任侠,骤然苍凉回去。
其实少年之血如泉,潜流在香港的乐队音乐之中。不说达明与Beyond,以前还有一队Raidas和“文艺复兴”,但都少了些率性。香港乐队真正的率性,要到软硬天师、LMF和更后来的my little airport才自如发声,原因不在年龄和潮流(最潮的黄伟文是很不少年的),而在于这三队乐队都是有话可说的牢骚少年,对日益异化的香港社会诸多不满,组乐队如结客少年场,这是另一种任侠。与my little airport恰成对照的是the pancakes宅少女一人乐队,她的少女气质也率性,直到遇到麦兜动画,才完全与香港社会碰撞了。
少年心气,怎么能不谈麦兜。the pancakes为麦兜动画《菠萝油王子》唱的《咁咁咁》完全让人想到勒克莱齐奥《梦多》系列的流浪少年,像兰波那样自由畅快。这首词的作者就是麦兜动画的灵魂人物谢立文,而综观香港所有词人,谢立文是真正最有少年心气的一位,他的少年心气在敏感于香港时代脉动的同时,时刻不忘初心。谢立文除了和独立乐人合作,更多的是直接改编莫扎特等名曲,在那些真正才华横溢的作品中寄托他的少年香港情怀。因为香港现在正值困顿中年,最需要的就是这一股少年心气。谢立文近作,最令人百感交集的就是《麦兜当当伴我心》里的《风吹鸡蛋壳》:“日已散海角,风吹鸡蛋壳,但在我心中照,还是昨日的曙光;月已挂肩膊,天苍苍星落索,在我心中唱,还是昨日少年歌……”鸡蛋与墙的隐喻,也是少年与世故的隐喻,第一次被写进粤语歌曲中由一帮春田花花幼稚园的未来少年唱出,而香港,将是他们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