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1日晚上，参加2013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晚宴的胖子宋冬野满头都是汗。
几个小时前的致敬盛典上，他的《安和桥北》刚刚获得了年度音乐作品，同时提名的有汪峰的《生来彷徨》和周华健的《江湖》。《安和桥北》专辑的封面是一张老照片：奶奶抱着儿时的他。
跟他坐在一桌吃饭的，有白发苍苍的纪实文学作家杨显惠，身家过亿的美籍华人收藏家靳宏伟……他很紧张。跟不久前获得“鲁迅文化奖”年度音乐大奖的时候一样。他不知道怎么跟这些“有文化”的人相处。
刚才等待领奖时，他想跟邻座——获得年度戏剧的导演田沁鑫套套磁，说句“您好，我很喜欢您的作品”之类的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没看过她的任何一部戏。最后还是田沁鑫先开了口。
总有人认为玩民谣的都是文艺青年，整天读诗歌看话剧。胖子从小到大只认真读过两本书，一本《三国演义》，一本《哆啦A梦》。“可能有一天会被他们同化，变成那种有文化的样儿吧，现在还不想。”
突然哭得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胖子体重200斤，大号叫宋冬野，手机密码是0807，这是他的吉利数字。
加入民间音乐厂牌“麻油叶”，签约摩登天空公司，出专辑，都在8月7日。连续三年，好运道一个接着一个。
最近这一趟巡演，他去了35个城市，破了其中32个场地的演出人数纪录。人最多的一场在上海，一千四百多人跟着他合唱那首著名的《董小姐》：“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第一排的几个人乱喊：“宋胖子牛X！”
安和桥又名安河桥，是北京西北郊的一座桥，有个村庄叫安和桥村，胖子从小在那儿的奶奶家长大。就是在安和桥下，他学会了弹吉他。
胖子和奶奶感情深，从小爸妈的关系就不好，只是因为他才没有离婚，寡居的奶奶带了他很多年。他13岁那年，爸妈还是离婚了。因为他捅破了窗户纸。两人都迅速组成新家庭。至今每年的离婚纪念日，他妈都会买个蛋糕酬谢他。
他写过一首歌，“他们拉着我的手/逼我告诉他们要跟谁过/我看到奶奶哭泣了/我却不明白为什么/只记得从那天开始/我的竹篮车就不见了”。
2012年3月是胖子最艰难的时候。奶奶住院，他天天跑医院伺候，公司那边请长假，工资就没法儿发。那段时间他每天只给自己两块钱生活费——四个馒头，中午俩晚上俩。咸菜是朝小卖部老板赊的。他爱吃肉，不管什么做法都爱吃。
3月31日，奶奶去世了。胖子第二天就辞了出版公司职员的工作，第三天开始打电话联系演出。他特讨厌上班，只是为了养活奶奶才不得不干。
没出名的时候，他靠演出养活不了自己。他曾经和马頔、尧十三在北京一家酒吧演出，也在网上发了宣传，足足两个小时一个观众没有。他们就这么互相伴奏着唱了两个小时。酒吧老板仗义，给了一百块钱让他们打车。
1989年出生的马頔也是不爱上班爱民谣的北京孩子，自主音乐品牌“麻油叶”的创始人。他跟胖子是这么认识的：网上有人把他俩对比，我就爱听宋冬野，不爱听你。胖子看到了，留言：“马頔是我的好朋友，他也在非常用心地做音乐，请大家不要说他。”
尧十三是贵州织金人，跟胖子同岁，1987年生。他用家乡方言唱民谣出了名，也因此吸引了胖子。听到他的歌，胖子突然哭得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他给马頔打电话：你认识有个叫尧十三的吗？我一定要认识这个人。
2012年夏天，他们——三个“麻油叶”的核心成员住到了一起。胖子在东五环管庄有一处60平方米的小房子，用安和桥村的拆迁款买的。马頔住在另外那个卧室，尧十三住在客厅里。
三个人早上六点睡觉，下午再起床。也不为了什么事，大家就是不爱睡觉。每天各做各的音乐，胖子研究《董小姐》，马頔看法国小说和顾城的诗，尧十三写他的方言民谣。基本没人下厨，顿顿叫外卖盒饭。尽管谁和谁偶尔也会吵架甚至打起来，总是五分钟之内和解。胖子还演了一部独立电影的男三号。按马頔的话说，那是一部永远不可能在院线上映的电影。
他们慢慢有了观众，一场演出准保能来三四十人。挣到几百块钱就又能过一段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他们满意极了。
一连串没有答案的问题
2012年8月初的一天，胖子在家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接到一个固定电话：我是摩登天空公司的，过来聊聊吧。
撂下电话，胖子先上网搜了一下那个电话，发现的确不是骗子。公司直接把一份合同摆在他面前。他没有签，说要回去考虑几天；回头就把合同从网上传给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看，请他们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陷阱。“挺好，签吧。”民谣歌手老狼说。胖子这才下了决心。
他们根本没有一点关系，也没见过。老狼一首《同桌的你》传唱全国是在1992年，胖子才五岁。老狼是在网上知道胖子的。
胖子从小到大永远有两个老师不管他。一个是语文老师，对他特放心；一个是数学老师，已经对他彻底失望。
从小他就不老实，爱上课讲话，被固定在讲台旁边的位置。初中那年赶上SARS，物理化学免试，得以考上了首都师范大学附中。高考就露馅儿了，语文考了近140分，数学20几分，去了民办的“海跑”——原名“海淀走读大学”的北京城市学院，出版发行专业。2009年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小唱片公司做企宣，天天给电台打电话：“求您了，放我们的歌吧。”推的歌都是“伤不起真的伤不起”一类。没多久他就辞职了，做了两年图书出版，换了三家公司。他歌词里的那么一点儿“文化”基本都来源于这段经历。
对服务员、司机提供的服务，胖子都会鞠个45度的躬。听说某著名公司对选秀出来的签约歌手规定：头发不整齐罚钱，吃沙县小吃罚钱，说一句“他妈的”罚五百块，他庆幸之极。
胖子爱哭。听万晓利的歌哭过，听尧十三的歌哭过，听自己的歌也哭过。有时候自己弹着琴，弹到某段旋律，忽然就往下掉眼泪。还有喝多的时候，趴在马頔肩膀上哭。还好马頔也不瘦，承得住。
“我就那么点儿故事，能感动谁呢？我觉得他们可能都是听到歌，然后想起了自己的某件事。”胖子嘀咕。面前的电视台记者又在问他那个一万次的问题：那么多人为你的歌感动，为什么？
那天他们在录音棚录胖子的专辑，录完《鸽子》，中午吃饭了。尧十三自己在屋子里听小样，“明天冰雪封山的时候我也光着双脚，站在你翻山越岭的尽头正当年少”，突然就泪流满面。他想起自己高考前站在志愿填报表前的迷茫，想起自己学了五年医学却一天医生没有做过的错位，想起在县城勤勤恳恳做了一辈子中医的父亲……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哭。
如果不考医学院会不会好一些？如果去做医生呢，自己的人生将走向何方？胖子的歌让他想起一连串没有答案的问题。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用马頔的话说，胖子的歌词和曲子是“一加一大于二”。分开来看，和组合在一起，效果很不一样。
胖子的心都是细腻的
《董小姐》真的跟张楚的《赵小姐》没有关系。胖子说：“虽然魔岩三杰里我最喜欢张楚，但我对这首歌真的真的……没有印象。”
董小姐是谁？胖子已经被这个问题问烦了。“她就是个摄影师，我的一个朋友！我们没有肉体接触！”在一次接受访谈时，他脱口而出。
胖子的《董小姐》其实早已在公司的合辑《摩登天空7》中推出，利用了网络的推广力量，豆瓣播放达到70多万次。但它真正火起来还是2013年6月，刚出道的歌手左立在湖南卫视的选秀节目《快乐男声》中唱了。选秀节目成了最好的扩音器。两个月后，摩登天空就势推出他的专辑《安和桥北》，几个月卖掉了一万多张CD。他的专场，观众人数的上限迅速升高，从六七百人上升到如今的1300人。
胖子自己对这首歌却不是很满意。他给它打五六十分。他和他身边的朋友最喜欢的歌也不是这首。为董小姐写这首歌，纯粹是因为他觉得她了不起。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和她遛弯儿时，被她的故事深深震撼。“一个从小遭遇坎坷的女孩子走南闯北，真的非常不容易。”
尽管看到了选秀节目的巨大力量，但他始终不想参加选秀，因为“不想装，不想演”。圈内评价，他的音乐，其实还是1980、1990年代的那股劲儿。
和其他民谣歌手一样，胖子的音乐中有强烈的地域因素，安和桥是他音乐中一再出现的地标。“我知道，那个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我知道，吹过的牛逼也会随青春一笑了之。”
这首歌他早就想写但一直没有信心。直到某一天跟朋友开车路过，发现小时候生活的村子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五环路和高架桥从上面越过，“又温暖又悲伤”，就找了张纸写下一行字：“让我再看你一眼，从南到北，像是被五环路蒙住的双眼。”回家后，他又加了一段：“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你一样回不来；我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遗憾，所以你好，再见”。
胖子其实早就出过一张唱片，在淘宝出的。自己在家弹琴唱歌，录下来，在网上发给刻碟的小店，再买个小信封把碟子装在里面邮给买家。一共做了两百张，卖出去一百张，赚了一千多块钱。又送出去一百张，账平了。
其中一首歌是自嘲式的《抓住那个胖子》：“胖子的心都是细腻的，当你喝醉了需要别人背你回家的时候；胖子的心都是温柔的，当你需要爱的时候。”
他说不清自己有过多少个女朋友，“因为有些让自己特尴尬的那种，不知道算不算”。
还有一首《佛祖在一号线》：“我们不能永远年轻 热泪盈眶 却依然对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充满希望”。这是作家李海鹏的文字。几年前他在磨铁公司当过一段图书策划，正好赶上李海鹏的这本书。有人让他写首歌帮忙推广，他照办了，直到今天他也不明白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
“充满希望”的原话是“怀有乡愁”，他擅自做主给改了。
这两首歌，他都没有放在《安和桥北》里。
也有朋友批评他说不应该。但他觉得那些老歌“实在不堪入耳”。在这张专辑里，他变得极其善于掩饰自己。把怀有感触的某些故事转化成一个个关键词，一个个地点，糅进音乐里。他和听众各取所需。
惟一不变的是形式。还是简单干净的吉他，手鼓，钢琴。最多加一点大提琴。他喜欢弦乐。
现在，他的巡演伴奏大提琴手小潘也是他的女朋友。从小学习大提琴的她，是他在天津街上遛狗时偶遇的，“你是宋冬野吧？”“啊，我是。”一见钟情。
“大咖”来了，名气又大了
“来了，来了。”胖子和马頔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尧十三夹着个碗装方便面走到大门口了，正在拿钥匙开门，在门外听了个尾巴。他纳闷：这俩人是要闹哪样？
一进屋，他当场就傻了。这个人竟然坐在我们家里？！
“疯了”“懵了”“一晚上没回过神”，这是胖子、马頔、尧十三分别形容自己受到的震荡。用胖子的话解释：“第一，没人想得到他还会唱歌；第二，他怎么会找宋冬野合作？第三，他怎么居然唱这种歌？”他和马頔纯心瞒着尧十三，给了他一个“惊喜”。
这位找上门来合作的香港“大咖”，摩登天空公司严格保密，连性别都不透露。2014年1月10日，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前一天，他和胖子在北京录了一首歌，将于几个月后公布。
“特别脏特别乱特别脏特别乱，您就别去了。”到了北京，大咖非要去胖子家看看不可，胖子微弱无力的反抗被粉碎。“我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中国大使，非洲贫困地区我都去过，还怕脏乱？”
大咖带来的震荡只是一刹那。三个民谣青年的集体同居生活也要改变了。
2013年，马頔和尧十三也签了摩登公司。同样是三年的经纪约，五年的唱片约。比胖子晚一年。
胖子名气大了。三个人都说，关系不会因为这而改变，大家还是好哥们儿。但他们的同居生活不再，则是无可回避的事实。除了个人生活，还有商业需要。
马頔已经从胖子家里搬走，自己在外租了一间房子。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胖子养了一只猫，而他女朋友对猫毛过敏。而胖子却泄密说：这是因为他们要结婚。“你看他们那样儿就会觉得，不结婚才不正常。各种秀恩爱。”
尧十三也计划过一段搬出去。他的个人专辑正在录制，等出来就该组织巡演了。“到时候事情会比较多吧，大家应该都比较忙。”
胖子有些像是忧伤的感觉。他巡演时间比较长的时候，总会打电话给两个兄弟聊聊天，“有些话也不好意思说得太肉麻。现在真的有点儿舍不得。”他甚至不太愿意承认。“马頔虽然搬走了，但还是这边住几天那边住几天；十三……唉，到时候儿再说吧。”
出名以后他免不了很多担心。钱多了，自由少了，写歌的时间少了。生活变了，写歌的心态肯定也要变。到时候会被歌迷批评吗？第二张专辑总是最受批评的一张，怎么办？“随它去吧。”
受影响最大的，还是“麻油叶”这个民间音乐厂牌。
想“加入”它没有任何签约一类的约束，也没有多少利益，只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玩民谣，用这个名字对外宣传和组织巡演而已。它的活动当然要让位于真正的商业。摩登天空组织的“宋冬野全国百城巡演”一开始，“麻油叶”的巡演再也没有搞过。尽管胖子当初签约时强调“你们不能让我退出麻油叶”，还得到了承诺。
胖子又哭了一次，这次是被气哭的。从全国巡演的一站回来，马頔正等着他：“哎，今晚麻油叶有个应酬，人家要见见你。”胖子特累，说什么都不去，最后气哭了。马頔只好自己去。
最大的改变大概是三个人彼此的称呼。胖子录《安和桥北》的时候，制作人特爱叫人“老师”，叫来叫去大家都被同化了。“胖老师”“马老师”“十三老师”。这样的称呼让他们自己也觉得别扭，但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