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在汉语文化界,似乎仍然有必要继续加深对莫扎特的全面理解和正确认识——因为我们不断在专业人士的行文和爱乐者的谈吐中听到,莫扎特的音乐是“优雅、明亮、舒畅、动听”的代表。朗的这篇通论以雄辩而内行的笔调驳斥了这种被“洛可可-浪漫主义的有色眼镜”所歪曲的莫扎特“形象”。译者曾写过一篇短文《听莫扎特三境 》[作者:杨燕迪 ] ,分析了倾听莫扎特和理解莫扎特的三重境界,结论是,“甚至可以认为,莫扎特音乐的内在性质其实比贝多芬更加‘现代’。因为莫扎特对人性的态度更加暧昧、更加多变,也更加复杂。莫扎特的音乐从来不像贝多芬那样‘势不可挡’,其骨子里很多时候充满了无奈和阴影。但另一方面,莫扎特即便在对生活产生怀疑的时候,也从来不会陷入绝望或走向暴怒。因为说到底,莫扎特毕竟是启蒙运动的儿子。他的某些精神特质与‘现代人’有缘,但‘现代人’再也不可能具有莫扎特般的宽容、睿智、超脱和达观。”应该承认,朗的论述对笔者的莫扎特理解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萨尔茨堡地处日耳曼,但带有一丝意大利的味道。它具备德奥外省的安宁、持重,又嵌入南方的恬美清纯与辉煌的建筑。1756年1月27日,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诞生于此。
莫扎特的生平是天才的历史中一个最令人迷惑不解的范例。我们毋需再喋喋不休地重复有关这个早熟少年的众多著名的传闻轶事。对于旁观者来说,音乐之于这个羸弱的孩子,就像是宇宙现象,有如神助。其他的少年也能灵巧地演奏乐器,但莫扎特在八岁时,不仅能熟练演奏钢琴、管风琴和小提琴,而且他的作曲知识已经相当于一个长年专业从事创作的成人。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四处漫游但却丝毫无损于他的趣味和独创性的神童;相反,漫漫旅程使他获益匪浅。像拉絮斯和亨德尔一样,莫扎特综合了他那个时代所有民族的音乐珍宝。这很容易导致一种没有性格的杂烩,但像另外两个伟大的作曲家一样,莫扎特不用模仿任何人,不用模仿任何东西。音乐的外部表象对他只是一种表达手段,而不是技巧。如果没有内容,技巧和形式没有意义;他的表现世界与他的形式无法分割,而这即是他的音乐具有完美性和统一性的秘密。然而,说莫扎特的音乐中内容和形式相互平衡还是很不够的,因为这种统一性就是风格,而尽管风格一致,但其外在体现却如同他的作品数量巨大一样变化繁多。莫扎特其实从未创造新的形式,他不是将已有的各种风格当作联合体,而是将它们看作是通向总体风格的个别现象,以此他创造了一种普遍的、无所不包的风格,君临一切亚种之上。这种普遍性风格只可能在音乐中存在,因为文学中的多元语言和美术中对象的具体性阻碍了最终的综合。
把握莫扎特的真正伟大,理解他的音乐所具有的强大拯救力量的深刻奥秘,就必须始终牢记,这个人的高贵灵魂曾忍受痛苦,曾竭力挣扎,曾屡遭挫折,曾蒙受屈辱。但他的天性中支配一切的特征是无穷无尽的爱,因而尽管遭受折磨,但其作品中却不以痛苦为支配性基调。莫扎特时代的公众认为,他的音乐与他著名的同代人相比过分沉重,过于复杂。“此人耳朵硬。”他们说。现在,我们读到十八世纪的这种批评,不禁发笑。莫扎特沉重?莫扎特缺乏清晰感?对于今天的公众,莫扎特可是高雅美感和透明和谐的楷模与象征!我们发笑,但我们也许没有意识到,这笑声中反映了一种新的但同样是误导的偏见。有些人仅把莫扎特看作是优雅天真的诗人和精致音乐装饰的大师,他们其实只知道、只喜欢莫扎特旷世奇才的一鳞半爪。他们误将这一鳞半爪当作莫扎特精神的真谛。直至今日,还有多少人仍戴着洛可可浪漫主义的有色眼镜在看待他的艺术。还有多少人耳听这种抵达人类灵魂最深处的音乐,脑海中所浮现的却是假发套、银丝袜和小步舞曲。我们这代人的趣味植根于十九世纪末的浪漫主义文献。那个时代的音乐家表达他们的思想喜好粗大的手势,运用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巨型的技巧手段。因此形成一种假定,以为深刻的诗意情感没有错综复杂的中介就不可能表达。瓦格纳同辈中较次要的人物和他的尾随者反映了当时的这种时代精神。他们建造夸张宏大的音乐建筑,装饰富丽堂皇,试图以此来激高远、艰深的思想。
如果摆脱这种假冒的气势,就应看到,莫扎特音乐中貌似幼稚和单纯的一切,实际上是一个具有无限烈度和复杂性的宇宙,恰似本章开头所引录的奥维德(元前43年-公元17年,古罗马著名诗人——译注)的名句:“有艺不露,乃为真艺。”他的音乐看似简单,因为展现内容的形式极其自然、灵活多变,同时伴随着必然的建构逻辑。精神概念与实际操作之间达成美妙的和谐,令人惊叹不已,而肤浅的生手恰恰让这种艺术的完美弄混了头。不应忘记,莫扎特是一个习惯上被称为音乐艺术“黄金时代”的产儿。这个黄金时代——如同绘画艺术上中的意大利十六世纪――提供给这个天才以最丰裕的各种艺术形式的财宝。他只需伸出双手,选择合适的材料,建构他自己的艺术。黄金时代的产儿无需进行试验,他无需打碎所提供的形式材料,在废墟上建立新的大厦。他所做的只是接受时代的馈赠,理所当然地、随心所欲地、完好无损地使用这些礼物。莫扎特以黄金时代艺术家的自由掌握了自己时代的形式材料——德奥的、意大利的和法国的丰富多彩的创造。他像洗牌一样随意对这些材料进行安排,而结果是一个具有鲜明独创性和个人特征的世界。
莫扎特的出生地是奥地利的第二音乐之城,虽然它的音乐生活仿效维也纳,但仍保持着明显的地方特色。音乐的所有品种在萨尔茨堡都能看到。主管大主教宫廷教堂的是埃伯林,属于上一辈,仍然痴迷于巴罗克的冷峻复调中(他的一首赋格很长时间内被误认作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作品);阿德加瑟是埃柏林的学生,不那么古板,是个多面手,代表年轻的一代,对新风格有更多的同情;更重要的还有一位迈克尔·海顿,他的音乐发自一个谦逊的、充满宗教感情的灵魂,令年轻的莫扎特大为感动。但是,最持久的影响来自孩子的父亲。利奥波德·莫扎特(1719-1787)是位优秀的音乐家、著名的小提琴家和受人尊敬的作曲家。他学识渊博,写有一部著作,专门论述小提琴演奏。此书出版于沃尔夫冈出生那一年,作为一部卓越的小提琴教材,享誉近一个世纪。这位父亲具有敏锐的教育眼光,从他布置给孩子的音乐文献的全面性中便可见一斑。这些文献有法国音乐、意大利音乐,也包括南德和北德的作品。四到五岁时,沃尔夫冈已能演奏羽管键琴和小提琴,音乐成了他的自然语言。他在学会写字前,已经开始作曲。他作为一个国际性的艺术家开始自己的生涯,其时不满六岁。